奶奶是上海人。

    1959年各地闹饥荒的那一年，奶奶被她妈拖拽到我们村，求着她们的远房亲戚桂奶奶，在农村给她找一户人家嫁了，只求有口饭吃。

    那时候城里下了岗、失了业的人，都往乡下跑，乡下好歹有地，还能活命。

    这是上门讨饭啊。

    远房亲戚叹了口气，把奶奶介绍给了住在村西边的老小伙儿——我的爷爷。

    爷爷是个孤儿，当时已经30郎当了，因为穷一直没讨到媳妇儿，远房亲戚想着他最不挑人了。

    但奶奶不同意。

    爷爷家实在是太破了，风雨飘摇的小草房，下雨漏雨，不下雨的时候漏风，勉强活口而已。

    奶奶的妈妈又气又急，抡起一根木棒，从村西边追到村东边，打着骂着让她同意。

    老小伙拦下木棒说：“没啥，不同意就不同意嘛。”

    奶奶带着哭肿的泪眼，啜泣着看了爷爷几眼，个子不高，也不帅，但看着宽厚。

    奶奶的妈妈把木棒往地上一扔，狠心地一抹泪眼，就这么走了，死活不让哭得撕心裂肺的奶奶跟着。

    那天，奶奶一直绝望地坐在地上掉眼泪，蓬头散发，不说话，不喝水，甚至不抬头，也不管村里看热闹又无能为力叹息的人。

    乡下的日子，总是跟随着阳光的脚步，阳光斜了、矮了、散了，乡下的夜晚也开启了。

    从泛着橘红色的落日下了山，到带着幽光的弯月爬上了树梢，奶奶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空洞且绝望。

    爷爷等人们散去了，把奶奶领进了他的小草房，让她吃了饭，她才缓了过来。

    爷爷对她说：“你今晚先在这歇着，不想呆这里也可以回城里的。”

    半个月后，奶奶的妈妈又来了。

    这一次是要带着她回城里，她在城里给奶奶相好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前几天刚刚死了老婆，正要续弦娶新媳妇儿过门。

    奶奶的妈妈原以为这半个月那个犟脾气的女儿一直住在了远房亲戚家，没想到当她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村里时，女儿已经跟老小伙儿过上日子了。

    奶奶的妈妈又抡起了一根木棒，追着奶奶从村东边追到村西边。

    最后，奶奶的妈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走了，临走时她说：“儿啊，这是命。”

    奶奶就是这样跟爷爷结了婚，后来生了我爸、我姑。

    白天，爷爷在田里做活，奶奶在家里忙活，做饭、洗衣服、带孩子。

    地里的活儿，爷爷不让奶奶碰，他说奶奶是城里人，嫁给他委屈了，但他不能给她委屈。

    田里不忙的时候，爷爷就会回来带孩子、洗衣服、洗碗、择菜，村里其他男人偶尔会说风凉话：“老朱，你不是有婆娘嘛？”

    爷爷也不理会，偶尔笑一笑：“我婆娘给我生好几个孩子了，太辛苦了。”

    奶奶常常抽空教爷爷识字，爷爷很聪明，学起来很快。

    后来村里招书记员，看爷爷能识字、字写得也不错，就把爷爷招过去了，每个月还能有些额外的补贴。

    这让爷爷奶奶都很高兴，因为每月餐桌上能添几次肉了。

    那一年，爷爷攒了一年的烟钱，凑了几个月的工钱，给奶奶打了一对金耳环。

    那对金耳环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

    奶奶有些心疼地嗔怪：“给你抽烟你就抽。”

    爷爷嘿嘿地笑着。

    爷爷脑子活、人缘好，后来慢慢地当上了村会计、村长，家里的日子越发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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