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hone流水线上的青春(2)
2017-05-05 编辑:
李晓飞高中毕业离开家乡江西井冈山,去过深圳、广州、东莞、武汉,先后做过收银员、跟车、装修推销员、汽车售后顾问……他钻过线路板,吸了两年金属粉尘;也受过屈辱,因为不是自己的失误,被老板当着所有人指着鼻子骂。
穿工作服的工人情侣。
到了昌硕,李晓飞记得,刚入厂时参加了三天培训,整整三天都在讲规章制度。昌硕管理细致严格,出入厂区必须刷人脸识别卡,宿舍不许抽烟,打架直接开除……
上工第一天,他换上统一的服装、鞋子,小心翼翼地过安检进车间,警报器突然响起,他赶紧摸口袋,发现手机忘记放下了。按照规定,金属和手机不允许带进车间,他为此被记小过一次。
三次小过记一次大过,三次大过就会被清退。李晓飞至今对此非常愧疚,他当时确实只是忘记了顺手装着。
尽管不近人情,这种强大的制度体系带给李晓飞一定的安全感。起码不会拖欠工资、不容易丢东西。
李晓飞长得精神,唯独驼背显得这个年轻人好像历尽沧桑。在他看来,昌硕的工作轻巧稳定,就是煎熬人的心志。工厂所处的郊区位置和流水线的工作安排,造成了空间和时间的双重与世隔绝感,“八点进厂,八点出厂,不管白班还是晚班,一天都见不到太阳。”
不过,他小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早已习惯了自己消化苦楚。最近半年他开始跑步,每天下班先绕厂区跑一个小时,跑累了回宿舍很快就能睡着。
他说自己的人生理想是,有一份每天8小时、每周5天,每个月收入三四千块钱的工作。
在那之前,他想在昌硕好好努力,级别再往上提一提,多攒点钱。
昌硕附近街面的地上、墙上写满“急用钱”之类的小广告。
“对上海来说,我就是个过客”四川人孔立国去年从成都富士康离职,经人介绍坐了36个小时汽车来到昌硕。此前他没有到过上海,这次想亲眼看看电视里的东方明珠。
从陆家嘴下地铁到昌硕出地铁,只需要四十分钟左右。然而,这两端遥远得像两个世界。一边是高楼耸立、灯红酒绿、仿佛引领时代的精英世界;另一边是建在郊外旷野的无尽厂房。
到市中心玩过一两次,孔立国不再去了,“给人感觉很压抑,一出来到处是高楼大厦、车子,路边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城市太大,消费太高,我们挣两三千块钱走出来就觉得不好。”
扣去各项保险,扣除厂内住宿伙食,昌硕工人们制造十几万台iPhone所获得的报酬还不到一台手机标价的三分之一。
在这家苹果手机代工厂门口,OPPO手机呈现出强大的市场占有力,几家相隔不远的专卖店都在用大音响卖力吆喝“优惠购机”。
就像昌硕员工很少有人用iPhone一样,他们也很少有人真的喜欢上海。他们制造iPhone却无力拥有它,他们生活在上海也无法真正感知它。
昌硕用工量大、入职门槛低,每天都有新人背着行李前来报到。
孔立国今年33岁,老家在泸州山区,父母小学都没有毕业,种了一辈子水稻。他初一就辍学在家,闲闲散散到20岁出门打工。
他“爱自由”又“不甘于平凡”,对流水线的态度挣扎矛盾:仰仗流水线过活,又厌弃流水线束缚。
十三年来,同一个循环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先在厂里工作一段时间攒下一两万块钱,出来想自己做点什么。
然后,他卖过保险、做过各种各样小买卖,在广州、深圳、东莞、北京、成都都折腾过,尽数失败。
“现实是残酷的”,什么也没做成,钱花光了又得回到工厂。
去年在昌硕工作了半年,过年又想离职。回家想了一个月,“也不知道去哪”,又回到上海。
在上海这大半年,他活得很“凑活”。宿舍八个人一间,除了睡觉,他很少久待。每人只有一个柜子一个铺位,除了躺着、坐着,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孔立国唯一的消遣是,空闲时间一个人找个公园走走。
昌硕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自然就人情疏离,关系淡漠。年轻人下了班都抱起手机,孔立国跟人搭话也无从开口,他觉得“游戏把现在的年轻人变得自私、冷漠”。
他年轻的时候爱交朋友,经常借钱给别人,到现在还有几千块的账要不回来,好几次联系上借钱的人,对方问他“你是谁?”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心变成了这样。百度贴吧的“昌硕吧”里有将近47万条帖子,其中置顶第一条是“最新骗术及实用心得,大家注意!”
无论谈论上海还是昌硕,孔立国都是以旁观的姿态和漫不经心的语气。“对上海来说,我就是个过客。”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决心再坚持几个月,攒一点本钱,回老家开个小吃店,就再也不出来了。
这半年来,他经常想起不知道在哪看过的一句话:“如果能有安稳的生活,谁愿意颠沛流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工人均为化名)